智駕起點與勞動力黃昏：中國 Robotaxi 產業全景解構、資本博弈與社會衝擊深度報告

摘要

2024 年至 2025 年，全球交通出行領域迎來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點。當西方的自動駕駛敘事仍在技術驗證與資本寒冬中徘徊時，中國市場卻在國家戰略支持、基礎設施協同以及激進的商業化推動下，進入了 Robotaxi（無人駕駛計程車）的爆發期。從武漢街頭無處不在的「蘿蔔快跑」（Apollo Go），到廣州南沙穿梭的 Pony.ai 車隊，L4 級自動駕駛已不再是實驗室的產物，而是真實嵌入城市毛細血管的基礎設施。

本報告旨在提供一份關於中國 Robotaxi 產業的詳盡分析。我們將從百度的運營數據出發，剖析其單車經濟模型（UE）的盈虧平衡點；深入探討「武漢模式」如何成為全球自動駕駛的壓力測試場；引用高盛（Goldman Sachs）、麥肯錫（McKinsey）等權威機構的預測數據，描繪 2030 年的市場藍圖；並直面技術進步背後最沉重的社會代價——數百萬網約車司機的生計危機與社會結構性摩擦。同時，我們將視野擴展至外送物流領域的自動化進程，並最終拆解各大平台在「垂直整合」與「聚合生態」之間的戰略抉擇。這不僅是一份關於技術的報告，更是一份關於資本、勞動力與未來城市形態的深度觀察。

第一章：百度的「蘿蔔」時刻——從數據看滲透率的質變

1.1 數據的幾何級數增長

要理解中國 Robotaxi 市場的現狀，必須首先解剖行業領頭羊——百度 Apollo Go（蘿蔔快跑）的運營數據。這些數字不僅代表了一家公司的業績，更是整個行業成熟度的晴雨表。

根據 2024 年第三季度的財務報告，百度 Apollo Go 在該季度向公眾提供了 98.8 萬次 乘車服務，同比增長 20%。截至 2024 年 10 月 28 日，Apollo Go 向公眾提供的累計乘車次數已突破 800 萬次。然而，這僅僅是爆發的前夜。進入 2025 年，隨著服務城市的擴展和車隊規模的擴大，這一增長曲線變得更加陡峭。截至 2025 年 11 月，Apollo Go 的累計服務訂單量已驚人地突破 1700 萬次，這意味著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，其訂單量實現了翻倍式的增長。

更為關鍵的指標在於「全無人駕駛」（Fully Driverless）的比例。在 Robotaxi 的發展階段中，安全員的存在是成本結構中最大的負擔。只要車內還坐著一位拿工資的安全員，Robotaxi 就本質上是一輛裝備了昂貴傳感器的普通計程車，其商業模式無法成立。

• 2024 年第三季度：Apollo Go 全國範圍內的全無人駕駛訂單比例已超過 70%。
• 2024 年 10 月：這一比例進一步提升至 80%。
• 2025 年 10 月：每週的全無人駕駛運營單量已超過 25 萬單，且保持著高速增長。

這一比例的提升標誌著百度已經跨越了技術驗證的「死亡之谷」，進入了商業化擴張的「正循環」。當 80% 的車輛不再需要人類駕駛員時，邊際成本將急劇下降，僅剩車輛折舊、能源費用和遠程監控分攤成本。

1.2 RT6 與成本的「摩爾定律」

推動這一滲透率飆升的核心動力，在於硬體成本的結構性下降。百度推出的第六代無人車 Apollo RT6，是這一戰略的關鍵棋子。這款車型並非傳統意義上的「改裝車」（即在現有車型上加裝雷達和電腦），而是從設計之初就為自動駕駛打造的「前裝量產車」。

百度官方披露，RT6 的成本已降至約 20.4 萬元人民幣（約 2.8 萬美元），僅為上一代車型的一半。這一價格已經低於許多主流的 B 級純電動網約車。這意味著，即便不考慮人力成本的節省，僅從車輛購置成本來看，Robotaxi 也已經具備了與傳統網約車競爭的入場券。

結合「全無人」運營模式，百度的目標是在 2025 年底前在武漢等核心城市實現單車運營層面的 UE 盈虧平衡（Unit Economics Breakeven）。根據百度高層的預測，隨著規模效應的釋放，到 2030 年，Robotaxi 的運營成本將降至每英里 0.25 美元（約合人民幣 1.8 元/公里），這將引發出行需求的 5 到 7 倍激增。

第二章：城市戰場——為什麼是武漢？

在中國的 Robotaxi 版圖中，北京是政策的高地，深圳是立法的先鋒，上海是高端製造的中心，但 武漢 才是真正的「世界自動駕駛之都」。

2.1 「武漢模式」的地理與戰略意義

武漢，這座素有「九省通衢」之稱的中部重鎮，擁有一種獨特的地理和交通環境，使其成為自動駕駛技術最嚴酷的試金石。

• 複雜路況：武漢兩江交匯（長江、漢江），三鎮鼎立（武昌、漢口、漢陽），擁有大量的跨江大橋、長隧道和高架橋。這些場景對 GPS 信號遮擋、雷達反射以及車輛規控能力提出了極高要求。
• 交通文化：與北京嚴謹的交通秩序不同，武漢的交通風格以「彪悍」著稱。電動自行車（E-bikes）穿梭、行人不規範過馬路、車輛頻繁變道等現象極為普遍。如果 Robotaxi 能在武漢生存，它就能在全球任何城市生存。

2.2 滲透率的極致演演繹

截至 2024 年中，百度在武漢投入的無人車數量約為 400-500 輛。雖然這個數字僅占當地出租車總量的約 1%，但其運營效率卻令人震驚。

• 訂單佔比：在 2024 年第一季度，武漢地區的全無人駕駛訂單比例已達到 55%，並在 4 月份迅速攀升至 70%。
• 單車日單量：數據顯示，蘿蔔快跑在武漢的單車日均單量高峰期可達 20 單，這一水平已經與人類網約車司機相當，甚至在某些時段超過人類。
• 全域覆蓋：與其他城市僅開放郊區（如北京亦莊）不同，武漢開放了超過 3000 平方公里 的自動駕駛測試道路，覆蓋了漢口核心區、長江大橋等人口密集區域，觸達了全市 50% 的人口。

武漢政府的態度極為激進。為了打造「自動駕駛第一城」，政府在路權開放、牌照發放以及基礎設施建設（如 V2X 車路協同設備）上給予了百度極大的支持。這種「政企合謀」的模式，是中國 Robotaxi 能夠快速規模化的體制優勢。

2.3 其他城市的戰略佈局

儘管武漢一騎絕塵，其他一線城市也在加速追趕：

• 北京：作為首都，北京的政策最為嚴謹。2025 年 4 月 1 日生效的《北京市自動駕駛汽車條例》為商業化運營提供了法律依據，明確了自動駕駛汽車可以作為「城市公共汽車」和「計程車」使用，並詳細規定了安全員配置和事故責任歸屬。北京的亦莊經濟技術開發區是主要的運營基地。
• 深圳：立法先行者。2022 年深圳實施了全國首部智能網聯汽車管理條例，率先釐清了駕駛員與車輛運營方的責任邊界，這使得 AutoX 和 Pony.ai 能夠在深圳中心城區開展全無人測試。
• 上海：上汽集團（SAIC）與 AutoX 的大本營，測試區域主要集中在嘉定區。
• 廣州：小馬智行（Pony.ai）與文遠知行（WeRide）的總部所在地，擁有複雜的城中村場景和暴雨天氣測試環境。

第三章：學者預估與市場前景——從 S 曲線看 2030

3.1 爆發增長的共識

金融機構與行業研究機構普遍認為，中國 Robotaxi 市場正處於 S 型曲線的起飛階段。

• 高盛（Goldman Sachs）的預測：在其 2025 年發布的報告中，高盛分析師預測，到 2030 年，中國將有超過 50 萬輛 Robotaxi 在 10 個以上的主要城市運營。他們認為，問題不再是 L4 技術是否準備就緒，而是企業如何將技術商業化。隨著人口老齡化導致人類司機供應緊縮，Robotaxi 將成為不可或缺的補充。
• 市場規模：根據 TrendForce 的報告，中國 Robotaxi 市場規模預計將在 2035 年 達到 445 億美元，未來十年的複合年增長率（CAGR）高達 96%。
• 麥肯錫（McKinsey）的觀點：麥肯錫指出，中國消費者對自動駕駛的接受度遠高於西方。數據顯示，中國消費者更願意為「智能化」功能買單，這種消費心理為 Robotaxi 的早期普及提供了土壤。

3.2 增長的阻礙與挑戰

儘管前景光明，但學者和分析師也指出了通往 2030 年道路上的三大攔路虎：

1. 長尾效應（The Long Tail）：雖然 AI 可以處理 99% 的場景，但剩下的 1% 極端場景（如極端暴雨、交警手勢指揮、複雜的事故現場繞行）仍是技術難點。2024 年百度無人車在武漢撞上闖紅燈行人的事件，引發了公眾對技術邊界的擔憂。
2. 法律與倫理困境：雖然深圳和北京已有地方法規，但全國性的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尚未針對 L4 級車輛進行徹底修訂。當事故發生時，責任如何認定（是軟體供應商、運營商還是車輛製造商？）仍需大量判例來確立標準。
3. 社會穩定性風險：這也是本報告將在下一章重點討論的議題。Robotaxi 的快速擴張直接威脅到了數百萬低技能勞動者的生計，這種潛在的社會衝突可能導致監管層面的「急剎車」。

第四章：被擠壓的底層——現有司機的困境與社會衝擊

Robotaxi 的敘事往往聚焦於技術的輝煌，卻很少將鏡頭對準被技術車輪碾過的群體。在中國，這群人是 657 萬 網約車司機。

4.1 網約車：中國經濟的「蓄水池」

在房地產放緩和後疫情時代的經濟調整期，網約車行業成為了中國就業市場的重要「蓄水池」和「緩衝墊」。

• 從業人數激增：2021 年至 2023 年間，中國持證網約車司機數量從不到 400 萬激增至 657 萬，增幅超過 60%。大量來自建築業、製造業的失業人員湧入這一行業。
• 收入現狀：儘管競爭激烈，但網約車司機仍是藍領工作中收入較高的群體，平均月薪約為 7,623 元人民幣。對於許多家庭來說，這是唯一的收入來源。

4.2 「蘿蔔」引發的生計危機

然而，這一「蓄水池」正在被 Robotaxi 攪渾。

• 收入驟降：在武漢，Robotaxi 的出現加劇了本已飽和的市場競爭。出租車司機肖衛國在接受採訪時表示，他在一個週五工作了 9.5 小時，卻僅拉到了 8 個客人，收入慘澹。他直言：「生意不好做……蘿蔔快跑的價格太低了，我們根本競爭不過。」。
• 價格戰：為了搶佔市場，百度等平台對 Robotaxi 進行了補貼，其價格往往只有普通網約車的幾分之一。對於價格敏感型消費者來說，選擇 5 元錢的無人車而不是 20 元的人工車是理性的選擇。但對於司機來說，這就是「降維打擊」。
• 工作時長拉長：面對訂單的流失，人類司機只能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維持收入。許多司機每天工作 14 小時以上，身心俱疲。

4.3 抗議與社會情緒

2024 年中，武漢發生了出租車司機針對「蘿蔔快跑」的抗議活動。司機們稱其為「傻蘿蔔」（Stupid Radish），既是對其早期行駛笨拙的嘲諷，也是對其搶飯碗的憤怒。

在學術調研中，一位受訪司機激烈地表示：「這就是資本的運作，是為了把財富集中到少數人手裡……真正的 Robotaxi 是在誤導國家騙取補貼。」。這種情緒並非個案，它反映了底層勞動者對技術進步紅利分配不均的深刻焦慮。

4.4 政府的兩難

中國政府面臨著兩難選擇：

• 一方面：發展自動駕駛是國家戰略，是「新質生產力」的代表，中國必須在中美科技競賽中佔據高地。
• 另一方面：社會穩定是底線。「共同富裕」的目標要求不能讓技術進步以犧牲底層勞動者為代價。

目前，監管層似乎採取了「動態平衡」的策略：在特定區域（如武漢、亦莊）允許激進試點，但在全國推廣上保持謹慎，並開始探索如何通過稅收或轉崗培訓來緩解衝擊。

第五章：沉默的革命——外送物流市場的擴展

當公眾的目光集中在載人 Robotaxi 上時，無人駕駛技術在物流領域的應用（載物）正在以更快的速度、更低的風險實現商業化閉環。

5.1 美團的「最後一公里」戰略

美團作為中國最大的本地生活服務平台，正在積極推進無人配送車的普及。與載人車輛不同，無人配送車速度低、重量輕，風險可控。

• 人機協同模式：美團採用了一種高效的混合模式。無人車負責將大量外賣訂單從商圈運送到社區或園區的中轉站，然後由人類騎手完成最後 100 米的上樓配送。
• 成本優勢：在人工成本高昂的一線城市，這種模式極具殺傷力。數據顯示，與純人工配送相比，無人車運營可以將配送成本降低近 50%。
• 規模化：截至 2025 年，美團的第四代無人機和無人車已獲得全境運營許可。在青島、北京順義等地，無人車已成為常態化運力。隨著硬體成本降至 10 萬元以下，其投資回報期（ROI）已被壓縮至數月。

5.2 幹線物流的重構：DeepWay 與 Robotruck

在高速公路上，自動駕駛卡車（Robotruck）正在重塑幹線物流。

• DeepWay（深向星辰）：這家由百度支持的公司採取了「正向設計」的思路，即從零開始設計適合自動駕駛的電動重卡，而不是改裝燃油車。
• 商業進展：截至 2025 年中，DeepWay 已交付超過 2,000 輛 智能重卡。其車輛採用底部換電技術，6 分鐘即可完成補能，解決了電動卡車的續航焦慮。
• 樞紐到樞紐（Hub-to-Hub）：目前的商業模式主要是 L3 級輔助駕駛或 L4 級的高速路段自動駕駛。卡車在高速上自動行駛，節省了司機精力，甚至在未來可以實現「雙駕變單駕」（原本需要兩個司機的長途，現在只需要一個司機監控），大幅降低 TCO（總擁有成本）。
• 資本認可：DeepWay 於 2025 年 11 月申請在香港上市，顯示了資本市場對物流自動化的高度認可。Pony.ai 的卡車業務（PonyTron）在 2025 年第三季度也錄得了 1020 萬美元 的營收，證明了其造血能力。

第六章：平台博弈——垂直整合 vs 聚合生態

隨著行業的成熟，各大平台在商業模式上出現了明顯的分化。這是一場關於「誰擁有客戶」的戰爭。

6.1 垂直整合派（The Integrators）：百度、Pony.ai

以百度 Apollo 和 Pony.ai 為代表。它們試圖掌控從地圖、算法、車輛製造（與 OEM 合作）到用戶運營的全產業鏈。

• 優勢：能夠提供極致的用戶體驗和安全控制。例如，百度可以針對武漢的特定路況優化其 RT6 車輛。
• 劣勢：資產極重。運營一支數千輛車的車隊需要龐大的資金投入用於車輛維護、充電、清潔和保險。
• 財務表現：Pony.ai 在 2025 年第三季度實現了 2540 萬美元 的營收，且 Robotaxi 營收翻倍，這證明了垂直模式在達到一定規模後可以產生可觀的現金流。

6.2 混合派（The Hybrid）：滴滴（Didi）

滴滴擁有中國最大的網約車用戶群。其策略是「混合派單」。

• 策略：滴滴不需要從零開始獲客。它將 Robotaxi 接入現有的滴滴 App。當用戶叫車時，系統會根據路況複雜度和車輛位置，決定是派人類司機還是 Robotaxi。
• 進展：滴滴自動駕駛部門在 2025 年獲得了 2.81 億美元 的融資，計劃在 2026 年與廣汽埃安（GAC Aion）合作量產 L4 級無人車。滴滴的優勢在於「流動性」，它永遠不會讓用戶打不到車，這是純 Robotaxi 平台目前無法做到的。

6.3 聚合派（The Aggregator）：高德地圖（Amap）

2025 年末，市場迎來了最大的攪局者——高德地圖。

• 超級聚合平台：高德宣佈與小鵬（Xpeng）、文遠知行（WeRide）、小馬智行（Pony.ai）和 AutoX 達成合作，構建「全球最大的 Robotaxi 聚合平台」。
• 商業邏輯：高德不造車，也不運營車隊，它只做流量的入口。對於像 WeRide 或 AutoX 這樣技術強但缺乏用戶基礎（C 端 App 下載量低）的公司來說，接入高德意味著瞬間獲得了 8 億月活用戶 的流量池。
• 權力轉移：這類似於淘寶模式。運營商（商家）負責提供服務和承擔資產風險，而高德（平台）抽取佣金。這種模式極大地降低了 Robotaxi 公司的獲客成本，但也可能導致它們淪為單純的運力供應商（Pipe），喪失對用戶的定價權。

第七章：結論與展望

7.1 結論：不可逆轉的趨勢

綜合 2024 年至 2025 年的數據與趨勢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：中國 Robotaxi 市場已經完成了從「技術驗證」到「商業化早期」的關鍵跨越。

1. 技術成熟：以武漢為代表的全無人運營證明了 L4 技術在複雜城市環境中的可行性。
2. 經濟可行：隨著 RT6 等車型的量產和安全員的撤出，Robotaxi 的單公里成本正在逼近甚至低於人類駕駛員，這是市場爆發的根本動力。
3. 生態分化：市場正在形成「垂直巨頭」（百度）、「混合霸主」（滴滴）與「流量聚合者」（高德）三足鼎立的局面。

7.2 展望：陣痛中的新生

然而，未來的道路註定不會平坦。2025 年至 2030 年將是行業發展最為動盪的時期。

• 社會層面：隨著 Robotaxi 走出示範區進入城市主幹道，與人類司機的利益衝突將從「隱性摩擦」轉變為「顯性對抗」。政府如何在推動科技進步與保障就業穩定之間尋找平衡，將考驗其治理智慧。
• 行業層面：隨著高德等聚合平台的入場，Robotaxi 可能會加速「大宗商品化」（Commoditization）。技術本身將不再是唯一的護城河，運營效率、周轉率和服務質量將決定誰能活下來。

對於中國而言，Robotaxi 不僅僅是一場出行方式的革命，更是一次關於人工智能如何重塑社會結構的宏大實驗。武漢的街頭，正是這場實驗的最前線。

表格附件：主要 Robotaxi 玩家對比